暮年的施士元,与小女儿施蕴中同住,笔者最近拜访了他。
他比较清瘦,但面色红润,眼睛很有神采,十分痛惜的是他患类风湿关节炎多年,先不良于行,近年双手五指僵硬不能伸直,双腕向内弯曲,给生活带来不便。施老独住一间面南的房子,卧室兼书房。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视机,屋里杂陈着书籍和资料,简朴得令人咋舌。有趣的是他的床前挂着好几幅风景油画,内侧墙壁上有几十幅照片拼起一幅地图那么大“照片方阵”,那是近一个世纪来他与亲人、师友、学生们的照片精选“大拼盘”,大概是他寂寞时可与其面对面的交流吧。当然,最醒目的是室中央最高处的镜框里悬着一张令人肃然起敬的具有文献价值的老照片:巴黎大学阶梯教室里,二十五岁的施士元朗读着他的博士毕业论文《钍和锕的β谱研究》后,正站在讲台上进行答辩,答辩委员会是三位六七十岁的巴黎大学老教授,左边是诺贝尔奖得主P·贝拉,右边是发现锕的著名物理学家A·特比扬,指导老师、答辩委员会主席居里夫人坐在中间,矜持地微扬着头,那神情像为他的弟子精彩的答辩而自豪。
一九二九年施士元从清华大学毕业,通过了首次江苏省官费留学考试,被派往巴黎大学。当他知道居里夫人就在该校任教时,施士元大胆地给居里夫人写信,表达希望到她的研究所学习的愿望。两天后,居里夫人便约他到她的镭研究所面谈。施士元先将他的导师、著名科学家叶企孙教授的推荐信交给居里夫人。居里夫人表示欢迎,说:“按照规定到我们所的人要经过考试,你是通过官费考试而来,情况特殊,就免试了。”就这样,施士元荣幸地成了居里夫人的门生。
施老十分健谈,且记忆力惊人。他说,他是居里夫人晚年的学生,居里夫人对学生要求很严,她在实验室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任何材料不允许带出室外。这是铁的纪律。她要求所里人员工作有序,比如在离开实验室前把实验台面收拾干净,仪器用品整理好归位,从某一处取出的东西,用完必须归到原处,从这些基本素质抓起。当施士元初上实验台时,她谆谆告诫他:千万不能用手去碰放射源,要使用工具,防止手指被灼伤;在接近放射源时要戴器具(铅盾)护胸,同时要屏住呼吸,防止吸入放射性气体。
居里夫人为了保证施士元的实验顺利进行,斥巨资为施士元购置实验设备,并将实验室旁她个人使用的小实验室让施士元居住。在居里夫人精心指导下,施士元将研究论文交给居里夫人评判,在她的指导下,施士元前后在法国科学院学报上发表了三篇论文,还在法国《物理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总结性的文章。施士元的博士论文顺利通过后,居里夫人设酒会向他祝贺,并真诚地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她的实验室工作。当时施士元以公费到期为由婉谢。居里夫人劝慰他“不必担心经费,以后的生活费由我负责想办法”。因施士元已与两个同学约好学成回国,最后还是决定回来了。一九三三年夏,施士元取道苏联回到祖国。他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与居里夫人的永别。直到一九七八年,施士元到德国参加一个原子核国际会议,顺便再访巴黎,当他再来到当年的镭研究所时,已经人事皆非,当年的同事都已去世,研究所也变成了居里夫人博物馆了。
一九三三年回国后,二十五岁的施士元任中央大学物理教授兼系主任,他不无自豪地说:“我可能是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教授吧。”从此,施士元便与中央大学、南京大学结下了终身不解之缘。六十年的杏坛生涯,桃李芬芳,他精心培养了一大批物理学栋梁之材。目下,他的学生中已有十二位是中科院院士,还有一批人成为我国研制“两弹”的中坚力量。其中有核物理学家吴健雄。吴健雄曾动情地说:“真正把我领进物理学的人是施士元教授。”自一九七八年,吴健雄每回国内都要来拜访施士元。
抗战岁月,中大西迁。一九四五年,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日本无条件投降。当时,许多人想了解原子弹是何物。施士元做了一系列科普报告,并在《中央日报》发表文章说明原子弹为何有如此威力。蒋介石闻讯,亦令相关人员要求施士元作制造原子弹计划书,后不知何因,不了了之。
一九四六年中大迁回南京,施士元担纲筹建物理系。一九四九年,蒋介石准备逃往台湾,当时中大校长周鸿经准备将中央大学迁台,将两只大木箱送到物理系装运实验设备,施士元坚决反对,他坚定认为,到台湾没前途,共产党得天下也要重用知识分子的。他暗中设计,叫实验员把厚重的德文图书装满箱,再由二楼推到一楼,木箱碎了,仪器没法运走。后来中大理、工、文等系都没迁,保存了一大批师资和设备,迎接解放。
全国解放后,院系调整,施士元一直在南京大学执教。一九五七年,他受命创建核物理专业。一九六○年出版《核反应堆理论导论》一书,普及原子能知识。此书较长时期都作为反应堆设计人员的入门教材。他神秘地告诉我,五十年代毛主席到南京视察,他作为民主人士被接见,他向毛主席说“原子弹不是纸老虎”。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一九八八年施士元八十岁时退休。那时他的类风湿关节炎日趋严重,难以工作。他不甘寂寞,八十岁始自学油画。他作的一百多幅油画,现在有的挂在墙上,有的堆在地下。他希望有一天能变成画册,与读者见面。
施老十分健谈。他与我一谈两个半小时,不喝一口水。我夸他身体健康,向他讨教长寿秘诀。他说他一生无不良嗜好,不烟不酒;生活规律,适量活动;要乐观,心胸要开阔,人际关系要平和,淡泊名利。他说他年轻时用过一个笔名叫“万乙”,是“万一”的谐音,万一遇到不顺遂的事,要从善豁达。
谈到名利,我想到施士元没有入选中科院院士,遂试问他是不是有点遗憾。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施士元认为,新世纪的前五十年,中国的科技水平将会有长足发展和提高,他希望年轻的中国物理学者在不久的将来能获诺贝尔奖,圆他们老一辈物理学家们的梦。
薪火相传,青胜于蓝。
施士元的家,是个教育之家,科技之家,人才辈出之家。已过世的老伴毕生从事中、大学教育。他的第二代第三代几乎都在从教或进行科研工作。有的成为院士和博士生导师。我称羡他的子女都成才。施老谦和地说,“所幸子女都人品端正,都在为人民服务,没有什么不好的。”
写就本文,我送给施老审阅。施老对文中提到的人名、地名、数字等作了核实,特别是对行文中一些修饰语,甚至从其他材料中转引来的对他稍加揄扬的文字全部删去,同时将我采访中转述的文字,全部恢复他原话,变得严谨和平实得多。施蕴中告诉笔者,她父亲对自己平生的业迹,从不喜欢他人做任何夸饰……这就是施士元,一位可敬可爱的老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