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弹”功勋邓稼先


            彭继超

“做好了这件事,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
 

    邓稼先的手很凉,有汗,湿漉漉的。

    我们握手,互道辛苦,但都有点心不在焉。

    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几公里外的那座大山吸引着,再过一会儿,那里将爆炸一颗原子弹。

    那是在罗布泊的一次地下核试验的前夕,曾担任国防科委核武器局第一任局长的胡若嘏介绍我认识了邓稼先。

    那里紧张的工作不允许人们有更多的交谈,于是我们相约,有一天到他长期工作的大西南的研究院,去听他好好讲那秘密历程中的故事。

    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到罗布泊试验场;没想到那时他已是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没想到,当几年后我来到那座科学城,邓稼先已成一尊雕像。

    在邓稼先家的客厅里,我看到了一盆令人怆然心动的马兰花。这是参加核试验任务的同志特意从罗布泊带给他们的邓院长的。马兰花已经枯干了,曾经浓绿的叶片苍白得几乎透明,它像它守护的那遗像上的主人那样,把生命和颜色献给了阳光和时光,但它依然保持着挺立的身姿——那是永生的形象!

    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教授细心地用白色塑料线把这枯干的马兰花缠绕起来,摆放在邓稼先的遗像前。许教授告诉我:“这花,已经摆了好几年了。”

    在邓稼先遗像旁的玻璃板下,摆放着一张领奖通知单,上面写着:……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获奖项目:原子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氢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奖励金额:1000元……

    那一刻,我突然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只能躬下身来鞠躬,再鞠躬……

    许教授告诉我:邓稼先去世后,客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这是杨振宁来访时他们倾心交谈坐着的沙发,这是邓稼先到戈壁滩去背的水壶,这是准备停电时点的蜡烛……

    那只洁白的蜡烛只点燃了一半。

    许教授拿着一本美国人刘易斯写的英文版名为《中国原子弹的制造》的书,慢声细语地讲述着邓稼先和他的战友们的故事,那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故事——

    1958年深秋。钱三强找到邓稼先:“小邓,我们要放个‘大炮仗,这是国家绝密的事情,想请你参加,你看怎么样?”说完,他又严肃地说:“这可是光荣的任务啊!”

    他们最初接受的任务很明确,“向苏联来华的专家学习,看懂那颗教学模型弹”。其次,将有一车皮的俄文资料让他们翻译。

    面对如此艰巨、光荣、关系重大的事情,一时间,“娃娃博士”邓稼先不免有些惶恐、胆怯地说:“呵,研究原子弹!我能行吗?”

    “能行。你就和大家一起干嘛!这是祖国对你的信任。这件事关系到国家的安危……相信你能干好的!”钱三强拍着他稚嫩的肩膀说。

    邓稼先失眠了。妻子许鹿希见他神情有些异常,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在调动工作。”邓稼先平静地说。但想到以后不可能长年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他不免有点惆怅与动情。他怀着深深的歉意说:“鹿希,往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管了,我的生命就献给未来的工作了,做好了这件事,我这一生过得就很有意义,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

    一切都从一片象征“O”的高梁地开始了。

    新垒的小屋是湿的,地是湿的,被窝同样是湿的。邓稼先和一些年轻人围着火炉搓手跺脚,在寻觅和创造关于另一种“火”的神话。

    他们毫无怨言地当起泥瓦工,修建准备存放原子弹模型的库房,原子弹模型始终没有等到,有一天,苏联专家撤走了。

    这年6月9日,刘杰部长向当时的九所组长以上人员交底,并提出要“争取高的,准备低的;争取好的,准备差的”。刘部长对邓稼先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原子弹的理论设计要自己干。”

    邓稼先点点头。

    从教学概念到理论设计,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从头摸索。

    那是我们国家最艰难的岁月,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了艰苦的理论攻关。他们最先进的运算工具只是一台乌拉尔计算机,大量的数据主要靠手摇计算机和计算尺甚至用算盘运算。现在人们都知道陈景润演算的那几麻袋稿纸,可很难想象,邓稼先他们演算的稿纸竟装了几十麻袋,堆了满满一大间仓库。

  作为研究所理论部主任的邓稼先,肩头压着千斤重担,他和他的同伴们要用数学手段模拟原子弹爆炸。

    别人的深夜正是他们的黎明。陈旧的电子计算机被敲打得劈劈啪啪……中子输运、状态方程、流体力学,一个洁白的“O”的靶标,在邓稼先眼前晃动。

    邓稼先与这些年轻的伙伴们——平均年龄只有23岁,他们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历史的重任,勒紧腰带向道道难关发起一次又一次猛攻。

    在原子弹总体力学的计算中,有个参数对探索原子弹的原理有着重要作用,但他们的计算结果与一般概念相比,误差竟达一倍以上。

    问题究竟在哪里?他们已经是第4次重复计算了。每计算一次不知要付出多么复杂而艰辛的劳动。

    那单调、机械的动作,每个人都要重复千万次。此外,还要把得出的数据画在比桌子还大的图表上,一次要填空几万个。由于工作量大,忙碌的时候,需要三班轮换着计算、画图、分析,昼夜不停地工作。

    第五次计算、第六次计算……每一次计算,他们都加进一些新的因素。这些日子,年轻人的身心几乎全部沉浸在这些参数的计算中了。手摇计算机发出的单调的“哒哒”声响和枯燥复杂的数字、公式,似乎成了这些年轻人最喜欢的音乐。

    在第九次计算结束不久,周光召从国外回来了。他是彭桓武的研究生,曾以出色的成绩,严谨的作风,勤学态度,赢得了导师的赏识。

    周光召仔细看了年轻人第九次计算后的一叠厚厚的手稿,觉得他们的计算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问题是需要有个科学的论证,才能使人信服。周光召从炸药能量利用率着手,求出炸药所做的最大功,从理论上证明了用特征线法所作的计算结果的正确性,使对压紧过程的流体力学现象有了透彻的理解。数学家周毓麟等研究了有效的数学方法和计算程序,经在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的104电子计算机上进行计算,其结果和特征线计算结果完全相符。

    谜底终于解开,难关攻破了,理论部年轻的科研人员,为自己正确的计算结果得到科学论证而欢欣鼓舞。

    1972年,邓稼先出任第九研究院副院长,1979年任院长。

    1985年7月28日,他从研究院到北京参加会议,突然感到腹部不适,便利用会议空闲到解放军总医院看病。经活体检查,一个无情的判决降临到邓稼先的头上:他被确诊为直肠癌,而且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转移,邓稼先的生命只能延续一年……

    1985年国庆,邓稼先住进医院近3个月了,刚动过手术,他就再也按捺不住:“去看看北京。”他对警卫员说。警卫员开始死活不让,但后来见他那样焦躁不安,便同意了,瞒着医生、护士,俩人悄悄溜出医院。

    走在宽阔的长安街上,邓稼先仿佛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有好几次他都停下来,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像在寻找什么。这种感觉对邓稼先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记得1960年他刚从国外归来,正值国庆11周年,他第一次见到共和国的旗帜,在早晨与太阳一同升起。晨雾下,一列士兵护卫着国旗走出天安门,国旗在雾中猎猎地飘扬,那时邓稼先激动的心情是多么难以形容啊!

    没想到这样快就过去了35年,走到天安门广场,走到国旗下,邓稼先怀着与上一次赶来看国旗时同样的心情,仰望着高扬于蓝天的旗帜。

    “建国100周年时,你都84岁了。那时我们国家富强了,你可一定要来看我呀!”他对身边的警卫员说,“嗯。一定,一定来看你!”警卫员深深地点着头,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这是邓稼先最后一次见到国旗,也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国庆节。

    1986年7月15日,国务院领导同志到医院看望邓稼先。国务院决定把“七五”期间的第一枚全国劳动模范奖章授予他。17日举行授奖仪式。此时距邓稼先辞别人世的日子只有12天了。

    1986年7月29日下午1时,邓稼先走完62年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步,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闪射着睿智光芒的双眼。